回归故里 MOBI,EPUB,AZW,PDF,TXT,KINDLE
作者: [法] 迪迪埃·埃里蓬 / Didier Eribon
出版社: 后浪丨上海文化出版社
出品方: 后浪
译者: 王献
出版年: 2020-7
页数: 184
定价: 4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后浪丨外国文学
ISBN: 9787553518510
回归故里
这一年的12月31日,午夜刚过,我给母亲打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对我说:“医院刚打过电话。你父亲一小时之前去世了。”我并不爱我的父亲。从没爱过。我当时知道,父亲只能活几个月了,病情加重后就只有几天了,可我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再说,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其实我们互不相认已经很久了。在我少年时期,我们之间就存在着一道鸿沟,随时间推移,鸿沟不断扩大,以致后来我们形同陌路。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保持联系。至少我这样认为,或者我很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当时我相信人可以脱离自己的家庭,摆脱自己的过去,切断与父母的联系,从而自己创造一个新的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这对母亲来说是个解脱。当时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回天乏术。病情不可逆转地恶化,他无论如何无法再康复了。在医院,父亲只有两种状态,要么痴呆症发作,疯了似的与医护人员折腾,要么在药物作用下(显然,在狂躁期过后,医生会给他开药)陷入长期的昏沉,不说话,不动,也不会吃饭。无论如何,他失去了对任何事物和人的记忆:这对于来探望父亲的姑姑们(其中两个姑姑因为害怕,来过一次后就再没来过)和我的三个兄弟来说是个挑战。而我的母亲,即使需要开车20公里,依然坚持照顾他。这种牺牲精神令人惊叹,因为据我所知,母亲对父亲只有夹杂着厌恶与仇恨的敌对情绪(从我记事起一直是这样)。说厌恶和仇恨毫不夸张。但她把照顾他当作自己的责任。当我问母亲,为什么在父亲认不出她的情况下还坚持每天来医院探望,她重复道,“我总不能扔下他不管吧”,这种照顾已经成为母亲自己一个人的事了。她在房门上贴了一张他俩的照片,她总是拿给父亲看:“你知道这是谁吗?”他回答:“这是照顾我的女士。”
两三年前,得知父亲生病时,我曾经陷入很深的焦虑。噢,可不是为了他——况且对他来说已经太迟了,他的病没有激起我的任何感觉,连同情都没有。我很自私地担心着自己:这种病会不会遗传?我有一天也会生病吗?我开始试着背诵那些烂熟于心的诗词和悲剧情节,来检测自己是不是还记得:“梦,那个残酷的夜晚的梦,色非斯,对于整个民族,这是一个永恒的夜晚……”“看那里,果实、繁花、叶子和树枝/再看这里,是我的心……”“这样属于自己的空间,无论膨胀还是萎缩/就在这无聊中流淌……”只要忘掉一句诗,我就心里想:“得,开始了。”此后,这种焦虑一直困扰着我:只要我忘记一个名字,一个日期,一串电话号码……我就立刻被焦虑笼罩。我到处寻找犯病的征兆;我对它们既期待又恐惧。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日常生活从此被阿尔茨海默的幽灵所纠缠。这个来自过去的幽灵向我展示着未来,我惊恐不已。这就是父亲去世之后继续存在于我身上的方式。对于一个去世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他儿子的头脑中(正是病魔将要侵袭的地方),有些奇怪。拉康在一次他的“讲座”(Séminaire)中说得极好,他说,父亲去世之后,下一代(至少是儿子)会感受到一种焦虑: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他成了孤独的排头兵。而阿尔茨海默病在这种对自身的焦虑上还增添了每天都要面对的恐惧:我们留心着各种线索,并将它们解释为犯病的征兆。
但我的生活不单单被未来的阴云所笼罩:它也被我个人的历史所纠缠。我的父亲,代表了我想要抛弃、远离的一切,他充当着我心中典型的负面社会形象,在我努力重新塑造自己的过程中作为反面教材存在着;他的离世,也让我的过去浮出水面。他去世后的这些天,我开始回顾我的童年、少年时光,也重新思考为什么我如此憎恨这个刚刚离世的人;他的消失,以及这种消失给我带来的那些始料未及的情绪,让我想起那么多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画面(但也许,即使我有意识地排斥这些记忆,我还是一直明白,这些记忆从未消失)。可能你会对我说,所有对逝者的哀悼都会引发生者对自己的思考,更何况逝者是自己的父母,这种现象十分普遍,它本身也是哀悼的组成部分。但在此刻,这样的思考显得有些奇怪:在哀悼父亲的过程中,我渴望理解他并通过他的逝世理解我自己,这种渴望甚至超过了悲伤之情。此前,我多次经历过更加强烈而深切的悲痛——密友们的去世,但当这些主动结成的朋友关系突然断裂,我并没有因此在脑中编织起过去林林总总的日常生活。通过选择而结成的关系之所以牢靠、有力,原因在于关系中的主角强烈渴望保持这段关系,所以一旦关系断裂,就会引起崩塌之感;而我与父亲的联系,对我来说只有生理和法律上的意义:他生了我,我继承他的姓氏,再无其他。当我读到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书中记录他母亲的逝世所带来的绝望之情如何一天天打击着他,以及这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如何改变了他自己时,我在想,父亲逝世给我带来的感受和这种痛苦、绝望之间有多大的差距。他写道,“我不是在哀悼,我在伤痛④”,来表达他拒绝在至亲逝世后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观察自己。对我来说,父亲是什么呢?我也可以像罗兰·巴特一样,说我不是在“哀悼(en deuil)”〔参考弗洛伊德“工作(travail)”的概念,即最初的痛苦不断消退的精神过程〕。但我也并未感受到那种无法消除的、并不随时间推移而削减的哀伤。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更准确地说是不安,对于个体的社会化、社会阶层的分离、社会环境在主观视角建立过程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个体的心理状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追问(这种追问既是对自身的,也是政治层面的,两者不可分割)给我带来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