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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 乔纳森·弗兰岑
出版社: 文汇出版社
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
原作名: Farther Away
译者: 潘泓
出版年: 2024-11

第一个会被问到的问题就是：你的写作受到了哪些人的影响？

有时提问者只不过是想要你推荐几本书而已，但通常这种提问听上去都有非常认真的用意。这个问题让我心烦的部分是提问者通常用的是现在时：我的写作正在受到哪些人的影响。说实话，到了我这把年纪，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以前写的东西。如果我还吃力地跟在（譬如说）E. M.福斯特后面跑，我肯定会煞费苦心地假装自己没有这样做。根据哈罗德·布鲁姆玄妙的文学影响理论（这套理论帮他确立了制定文学经典的职业生涯），我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现下对福斯特的追随程度。只有哈罗德·布鲁姆对此完全知晓。

直接受到某人的影响，只适用于年轻作者在他们探索怎样写作的阶段，他们会先尝试模仿喜爱作家的风格、态度和方法。我自己二十一岁时就很受C. S.刘易斯、艾萨克·阿西莫夫、路易丝·菲茨休、赫伯特·马尔库塞、P. G.伍德豪斯、卡尔·克劳斯、我那时的未婚妻，以及马克斯·霍克海默与西奥多·阿多诺写的《启蒙辩证法》的影响。我在二十出头的那几年，曾花费大量精力去模仿堂·德里罗的句子节奏和搞笑对白，也曾非常钦慕罗伯特·库弗和托马斯·品钦那迅疾生动、全知全能的行文。我头两部小说里的某些故事情节大体是从两部电影里借来的——《美国朋友》（导演为维姆·文德斯）和《终极手段》（导演为伊万·帕瑟）。可对我来说，这林林总总的“影响”并不比我十五岁时最喜欢忧郁蓝调乐队来得更有意义。成为作家总有什么契机，但究竟哪里是他或她的起点，则几乎是随机的。

说我曾受到过弗兰兹·卡夫卡的影响，应该多少更有意义。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在我心目中最棒的文学教授的课上，我接触到了卡夫卡写的小说《审判》，这让我发现文学居然能如此伟大，并激起了我文学创作的欲望。卡夫卡对约瑟夫·K模棱两可的刻画（K既是个富有同情心、遭受不公正迫害的平民百姓，又是个自怜自艾、死不认罪的罪犯），为我开启了用小说来作为一种自我检视手段的大门，小说成了我面对自己日常生活里的困难和矛盾的一种办法。卡夫卡教导我们怎样去爱自己，即便我们常常对自己十分残忍；教导我们怎样在面对关乎自己的最讨厌的真相时继续保持人性。仅仅爱你笔下的人物是不够的，仅仅对你笔下的人物苛刻也是不够的：你得双管齐下才行。将人物作为他们自己来认识——书中人物既是有同情心的主体又是可疑的客体——作品的影响力才会跨越不同的文化和世代。这就是我们至今还在读卡夫卡的原因。

然而，有关他人影响的这种问题还有个更大的毛病，就是似乎预先假定了年轻作者就像一堆堆软泥，任凭某些已过世或还在世的伟大作家在上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而让试图真心作答的作家恼火的是，你读过的所有东西几乎都会留下某种印记。要列举每一位曾让我得益的作家，那是花上几个小时都数不完的，更别说还要论及为何其中某些书对我来说比其他书更为重要了：为什么时至今日，我在创作的时候常想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爱孩子的男人》，却从来不会想起《尤利西斯》或《到灯塔去》呢？怎么我就从来没有从乔伊斯或伍尔夫那里学到过任何东西，尽管这两位很明显都算是实力强劲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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