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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邓一光
出版社: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9-7

人,或所有的士兵

孩子不知道我为何问这个，被我的话吓住，站在那里不安地抠动手掌。

我豁出去，告诉孩子，他父亲说趋吉避凶，那是安慰他们。总要有人对剿共失利大势负责，他们的父亲此次去国西行，实则凶多吉少，复兴社的暗杀名单上有没有他，谁也说不准，我是注定要追随他们的父亲的，不知道能不能全身回来，别的孩子我都有安排，唯独放心不下他。

我告诉孩子，如果我和他父亲回不来，他就回香山外婆家，或者去梅县四叔家，郁尹两家人会照顾他。可是，在此之前，他应该去日本找一个人。

那个女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多。

知堂二弟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送到我手上时，知堂和那个女人已经分手。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知堂是否爱过那个女人，为什么和她分手，知堂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知堂见异思迁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外交部一位使节夫人告诉我，漱石的生母是帝国大学助理研究员，民国六年随日本代表团来中国，代表团在北平逗留数十天，返回日本，那个女人却滞留在北平，第二年才回国。使节夫人见过那个女人，她在哪个方面都不出众，公开场合总是讷行寡言，处处拘谨，据说家族是没落的鹰司氏[24]，为避凶险改了姓，迁往京都居住。

民国六年，张勋宣布共和解体，带辫子军入京拥戴清废帝溥仪复位，孙中山在广州领导护法运动，各省遂纷纷宣布独立。从德国返粤的知堂不满张勋破坏民国大宪，愤而只身北上，携炸弹潜伏于天津日本使馆附近数十日，保护避居使馆内的黎元洪。也正是那一年，日美签订《蓝辛-石井协议》，美国承认日本在华“特殊利益”，日本保证美国在中国维持“门户开放”和“机会均等”政策，北平政府声明不承认日美协定内容，日本政府派代表团与北平政府磋商，那个时候，知堂也在北京。

我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场合下相识，产生恋情，我问不出口。

知堂和蒋方震惺惺相惜，他俩都与日本女子有过爱恋。不同的是，蒋方震娶佐藤屋登为妻，终生不弃，知堂却和一位几乎不开口说话的日本女人搞上，有了孩子，却东南雀飞。我不明白，知堂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告诉孩子。女人把孩子留下，可见她是在意知堂的，为这个，我无法原谅知堂，带着几个孩子离开广州，回到香山，直到六年后才回到他身边。

是的，漱石的生母不是中国人，那个生下孩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孩子生活中的女人，她不是洗衣妇，只是无法留在力主与日决战的知堂身边，出现在愤怒地声讨日本的中国人面前。生下漱石，而这孩子应该叫她母亲的女人，她是日本人。

我把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告诉孩子时，孩子完全被吓坏了。我塞给孩子一笔钱和一张船票。孩子脸色苍白，不接钱和船票，退后两步看我，眼睛里一片茫然，拿手一点一点去抠汽车上的油漆。

在登上去欧洲的轮船前，我把孩子将要远渡东瀛去日本的消息告诉知堂。他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那以后两年，知堂连一封信都没给孩子写。而在中日战争正式爆发后，从委员长手中逃脱一命的他又粗暴地催促孩子回国，去杀死那些日本人，若不如此，他将亲手杀死郁家忤逆。你告诉我，一个人的内心怎么可以如此复杂，爱与恨，怜悯与复仇，怎么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没有丝毫过渡地表达出来？

孩子东渡日本，去了生母家族隐居的京都，考进京都帝大。孩子在那所学校里，在日本人的精神故乡苦苦寻找一位女性，那位女性是帝国大学的学者，十五年前到过中国，为一名中国军人生下一个男孩，她姓冈崎。